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和由此进化而来的保护机制,人会选择性地淡化甚至遗忘太过痛苦的记忆。
但帝胤做不到遗忘。
他见过祂的痛苦、疯狂、割裂与沉沦。
他见识过祂时而流露出神性的一面,也目睹过太多祂的残忍与嗜杀。
那一幕幕刻骨铭心,已经超越、凌驾于生物的本能。
被掩藏的记忆自忆海深处翻涌而出。
当晚,他怀抱着时笙躺在床上。
“哈……”吐出一口气,可胸中的沉郁仍不得缓解。
“胤,你要是不想说…可以不说的,你别逼自己……对不起,我就不该问的…”伸手轻轻抚上男人紧抿的双唇。
他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的脸上流露出痛心和悲伤的神情。
正因他鲜少流露这种情绪,才让时笙格外心疼。
帝胤摇头,轻吻他的指尖。
“笙笙别道歉…我没有逼我自己…”
“我只是…需要一点时间去梳理克服我的情绪,才能完整地向你道出这一切。”
时笙枕在他胳膊上,往他怀里缩了缩。
……
“弈五岁时,一场火灾让他失去了双亲失去了一切。”
“穿着冷黑色制服的警官们居高临下,轻易地将这场火灾定性为一场意外事故。”
“父亲言峥留下了满是血泪的纸条,上面写着‘HY’两个字母。”
“弈和言熙都明白:把这纸条交给警方不会有任何用处。只是两个字母而已,由12岁的孩子写出来也毫不稀奇,那些条子不会相信的。”
“何况…那时的弈还只是个孩子,如何聪敏也斗不过大人,斗不过恒毅,更斗不过人心。”
“他带着仇恨和痛苦活了下来,日夜煎熬。复仇从此成了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。”
“强大坚韧如斯。当梦魇来临,祂便化作更强大的梦魇将其吞噬。”
“但那个时候,他也还只是个与两个12岁的哥哥相依为命的5岁孩子。”
“火灾之后,言氏大权旁落,言峥嫡系一脉的权利名存实亡。”
“家族旁支,甚至倒插门的区区外戚赘婿都对言氏企业虎视眈眈。”
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那群虎豹豺狼并不知道火灾之后仍留有遗产,至少他们的生活还有所保障。”
“在小姨林汐和文琴夫人的帮助下,三个孩子得以有安身之所。”
“一年后,弈在小姨和夫人的安排下插班进了贵族学校,我和他成了同窗。”
“弈当年虽然性格冷漠,但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。”
“我和他智力超群,难得能有共同语言,性格相投。”
“我小时候以为我已经是个十分寡言的孩子,直到我遇到了他。”
“几乎每次都是我主动和他说话,终日埋首医药典籍的他也并不热切,态度平淡甚至冷硬。”
“‘嗯’,‘哦’,是我最常从他口中听到的回应。”
“如今回想起他当年的阴郁冷淡,我更是心疼。”
“笙笙,你说……一个六岁的孩子,在罹受如此不幸后,到底怎样才能像这样——明明破碎却看似完整地示于人前?”
“胤……”时笙抬眸看进他的眼睛,帝胤眼中的忧伤和心痛几乎要将他吞没。
帝胤闭了闭眼睛,“笙笙,我至今不敢想象他当初有多么绝望和无助。”
“那种绝望和崩溃足以令人窒息。”
“若把如今的我代入到当初才6岁的孩童身上,弈面临的黑暗和深渊同样会轻而易举地将渺小的我吞噬裹挟。”
“弈他…胤,我不敢想……”泪水盈满他的眼眶。
一个孩子在亲眼目睹双亲死去、曾经的家灰飞烟灭后会有多崩溃?
他不敢想。
他感同身受。
他失去了母亲时岚就让他几乎丧失了一切活下去的力量,他不敢想象经历了这一切的小言弈又是如何坚持下去,成长为如今站在他面前的、强大又温柔的男人的。
帝胤吻去他眼里的泪花。
“弈的父母给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是一个平安锁。”
“火灾过后,他再也不相信神的任何赐福和护佑。”
“若神只的赐福和护佑真的存在,那谁能告诉他,他为何在痛失双亲后仍行走在这世间?”
“他不愿面对,他厌恨平安锁这类承载着虚假的祈愿和祝福的东西,可这是双亲给他留下的最后的念想。”
“纵使抗拒,他也珍视留存。”
“早在那时起,弈的心理便发生了严重的割裂。”
“所以,本该挂在脖颈上的平安锁被他挂在了书包上。”
“他每天都会仔细擦拭,但我从未见他戴过。”
“在成年后,我看到这个平安锁被他佩在了他的长刀——地狱变,的剑柄上。”
“有一天,体育课之后。”
“几个混账狗崽子嫉妒他的美貌,嫉妒他明明从不听课却永远名列前茅,于是想尽办法妄图打压他来获取优越感。”
“千不该,万不该,他们把视线转向了弈的平安锁。”
帝胤的语气染上几丝狠厉。
“有个狗崽子告诉他班主任找他,他被引开了。”
“他刚走不久,几个狗崽子看见四下无人,便取下了他的平安锁。”
“我从外面回来时,就看见那群小畜生随意地把玩、玷污他珍视的东西。”
“他回来时,就看到我和那群畜生争执不下。”
“我记得很清楚,他当时的脸色很难看,平静地走到我身边,下一秒一拳打向那群狗崽子,和他们打作一团。”
“我自然不可能放任他一个人就那么和他们厮打,然后就参与到打架的队伍中。”
“他才那么小,打起架来却拳拳直逼软肋死穴。”
“最后我们两个只是擦破了点皮,呵,倒是那群小畜生被我们揍得鼻青脸肿。”
“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时,弈脸上的狠劲仍旧没有收敛。”
“双方家长被校长请了过来。弈的家人没有到场,他没有任何熟悉的可以依靠的人。”
“面对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,他一言不发。”
“爸把这一切摆平,带着我们两个回了家。”
“爸把我们带到了办公室里,给我和弈上了药。俯下身子揉了揉他的头发让他节哀。”
“自此之后,我们才成了朋友。”
“他开始主动和我说话,会开始把书放到中间让我和他一起看,会和我讨论交流,会和我一起参加活动……”
“还会冲我笑。”
“后来,弈被爸接到家里住。他从不是没人要的孩子,他以后的家长会,也再也不是无人到场。”
“他一开始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还很拘谨,但在爸他们的关心下,也就逐渐放开了,慢慢地开朗了一些,像其他孩子一样平安长大。”
“14岁时,我们上了大学。19岁时,他在言熙的逼迫下弃医从商,归国接管万隆,对公司中外部和旁支外戚的势力赶尽杀绝,将权力和股份全部收归于他一人手中。”
“24岁时,他对恒毅展开了迟到了近二十年的疯狂复仇。”
男人的话音戛然而止。
“?胤,怎么了?”
“笙笙,接下来的事很血腥,你还要听吗?”帝胤轻吻他的长发。
“胤,你相信我,我不怕。”
“如果弈为了复仇而杀了人,你怕他吗?”
“……”
“笙笙,有些罪恶和血仇,不是法律和死刑就能处决得了的。”
继而苦笑道:“算了……笙笙是律师,是法律和道德的扞卫者,你大概会觉得我和弈的想法都是些罪恶扭曲、违背大众的公序良俗的歪理邪说吧…”
“我不会强迫你接受弈的。”
“帝胤,你不相信我?”时笙坐起身子,生气地看向他,直呼其名。
帝胤忙坐起身,“不是的笙笙!我当然无条件地相信你!我只是觉得,你可能无法认同他的行为和理念……”
时笙摇头,轻轻拉住他的大掌,“我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案件了…对于受害者家属的遭遇,我深感同情。”
“扪心自问,我知道法律能带来的只是相对的公平,甚至有时候它被权柄肆意把弄、被有心之人大加操纵,以至于连这一点公平…它也无能地无法带给百姓。”
“我也知道,它唯一能带来的制裁和处决,在亲属的痛苦和恨意面前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。”
“它对穷凶极恶的、将手伸向无辜的老弱妇孺的罪犯处以枪决或注射死,采用了人道的手段对它们进行处决。”
“可那些枉死的人呢?他们又做错了什么,要在死前经受生不如死的折磨?”
“而那始作俑者所要付出的最严重的代价,也不过是在‘法律的裁决’之下,接受充满人道主义精神和人文主义关怀的‘处决’。”
“这天平永远倾斜,从未两边对等。”